同学少年多不贱:同学少年都不贱

像往常一样,每每到了大年初六这天,我就得告别父母,告别故乡,返回我在远在三峡的那个家。

父亲执意要用农用电动车送我一程。拗不过他,于是我们沿着门前的水泥公路出发,从村小队上一户户熟悉的人家门前经过。那会儿刚过了午饭时刻,有许多人在自家门前望着天,抽着烟,或是笑谈着什么。看到我们过来时,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就会大声地跟父亲打招呼,父亲也就暂时停下来,嘿嘿一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来递了过去,简单说几句,然后发动车子继续赶路。

这些和我父亲年纪相仿佛的老人通常会好奇地望着我,但是并不和我讲话。尽管他们是看着我长大了的,但长大之后的我又如何呢,他们其实一无所知。而且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我如今的身份是城里人,与一辈子长于斯老于斯的他们总是隔了一层。

当然,偶尔也有和我打招呼的,只是不多。比如,当我从昔日小伙伴大海门前经过时,他就喊了一句说,“这么快就回去了?”我点点头,“要上班了”。还有,当我从另一个小伙伴大勇门前经过时,他也喊了一句,“就回去了?这么快!”我“嗯”了一声后反问他:“你呢?你几时出门?”我知道他是过完年就会南下广东去的。可惜的是,我并没有听清楚他的回答——飞快行驶的车把他的答案抛在风中,也顺带扯断了我回望家乡的目光。

这些和我打招呼的大海、大勇,还有大宝、勇军、姜猛、姜开……,他们不仅是陪我度过童年时光的亲密伙伴,还是我同姓宗族里的侄子或侄孙,更是我小学时代的同学少年。在为期五年的小学求学时段,我们大多数人都在同一个班级。当我上初一时,他们自然而然成了我的同校同学,只是不在一个班上。而等到我上初二转学进城后,我们就难以继续维持同学之谊了。后来我上了高中,读了大学,再到异乡工作,渐渐就成了他们眼中有些熟悉的陌生人。

我的这些同宗同学,大多数都没上过高中。还有些初中没念完就早早辍学了。后来我考上大学时,祖父还曾扳着指头计算我是村里的第三还是第四人。回首过去,在二十年以前的农村老家,家里有个高中生,还是件稀罕事,同时也是件苦“差事”——谁家选择让孩子读高中,就意味着将来准备送他去念大学。这长达七八年的经济投入,确实是一般农村家庭难以承受的。所以从某一方面讲,我当年其实是给全家人的生活发展拖了后腿。记得我刚读大学时,小队上已经有好几户人家修起了二层楼房,而等我大学毕业,修起了楼房的已过半数。然而我家日渐破旧的平房,还要在此后延续四五年,方能结束它的使命。所以从这些人人看得分明的物质生活条件来说,读书是件折本的事。这就像我参加工作以后过年时候回家,隔壁左右的老人对我透着客气与尊重,他们只是简单猜测着我一个月能拿多少工资,并没有多大的羡慕之色,但却明显眼红着那些腊月里在外打工返乡的年轻人,他们惯有的判断是——“肯定是发了洋财才回来的”!

我的这些没上过高中的同宗同学,在终结了自己的学业生涯后,一般先是由父母安排着去学习一门手艺。譬如,大海与大宝学的是木匠,大勇跟勇军学的是泥瓦匠,姜开学的是家电维修,姜猛学的是摩托车维修。当他们长到18岁左右,便是要跟着比他们年长的同乡“前辈”们外出打工,从这生活了十几年的江汉平原小乡村,一下子来到千里之外广东某地繁华都市里,开始进工厂上班,开始挣自己将来娶媳妇的钱,也开始经历或是最终收获自己的爱情故事。在后来若干个寒假里,他们会在鼻梁上架着厚厚眼镜的我的面前,大口大口地抽着烟,高声喧哗着玩扑克牌,肆意夸张地讲遇到的或听到的香艳故事,一边讲一边还时不时拿我打趣。那时身为大学生的我,在这些昔日同学面前,突然就生出了自惭形秽的感觉。渐渐地,不知是谁疏远了谁,假期里我总是呆在自己家里不爱出去,而他们扎推活动时也不再叫上我参加。大概要等到我们都由孩子成长为孩子的父亲,我们才会再度较为自然地挨坐在一起,絮叨着眼前生活的百般不易,期许着下一辈人能有个好出息。

这些人当中,唯一不曾出门打工的,是住在我右隔壁的勇军。勇军连小学都没有毕业 —— 在他读四年级时,他的父亲——留给我印象的只是一个嗜酒如命的矮个子男人,因为和他的母亲拌了几句嘴,在快要过年的前几天的一个夜晚,跑到自家田里偷偷喝下农药自杀了。隔壁左右出钱出力赶在年前帮忙料理完了丧事,妇女们安慰着年轻的寡妇,大人们留心看守着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当除夕来临时,我们整个二队姓姜的人家,都没过好年。我们这些人比邻而居,其实是一个家族里许多个分支的重新组合。新正那几天,除了上坟祭祖时要讲规矩放炮仗,大人们相约着其余时间都不得鸣放鞭炮。等到寒假结束春回大地,勇军便选择了辍学,开始充当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开始负责自家几亩水田里的大部分活计——耙田、松土、灌水、下苗、插秧、薅草、撒肥、除虫…… 慢慢地,他从在田里被脾气犟的水牛给顶倒在地,到耙田时鞭子甩得啪啪直响吓得牛驮着犁耙拼命向前挣扎,他最早成为我们这群同龄人当中成熟的庄稼汉。他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人,最快也最坚定地承认自己的农民身份。后来我回老家,还时常听到他训斥他儿子:“你个狗日的好好读书,老子就是吃亏在当年没有好好读书上面……”又有那么几次我和他在家门口闲聊,他会突然在附近正耍得起劲的儿子头上重重敲一下:“你个狗日的只晓得玩……要好好读书晓得不?将来跟这个爷爷一样,在城里过舒服日子……”我本想分辩一句,最后都是讪讪一笑了之。

少年同学当中的邹永山,没能够读高中,最是让我觉得可惜。在幼年时期,我曾执着地认为他和我是同龄人当中最聪明的两个。据此我坚信他考高中不成问题。然而事实是后来许多发生的问题是不讲什么道理的。他的哥哥是早我两年的大学生,考上的是荆州师范学院,毕业后回家教初中。有鉴于此,当听到永山不打算读高中时,我曾怒气冲天地闯入他们家,义正词严地责问他的父母。周家是我们队上少有的几个外姓。当年,姜大宝的爷爷死得很早,他的奶奶守着独儿子艰难度日,便和偶然逃荒到此的邹姓青年组成家庭,从这一层关系来看,我也算是邹永山的长辈,所以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来为他讨个公道—— 凭什么哥哥可以上大学而弟弟连高中的门槛都摸不着?我责问的结果是把自己的父亲给招来了。父亲二话不说揪着我的耳朵往家里领。我气鼓鼓地坐在堂屋地上叫着嚷着,母亲坐在矮凳上边拾掇着菜蔬边平静地告诉我:“咱们农村培养一个读书的娃娃多不容易啊!你没看见邹家老大出门打工两年都没回来吗?还不是为了节约几个路费?你再看看咱们队上咱们村里有哪户人家在供两个娃娃读高中……”后来永山没到十八岁就外出打工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回家过年,一直等到我参加工作后,才在某个寒假里见到他本人,那时他家里一片张灯结彩,他正领着从外地厂子里结识的新娘子到各家串门。在彼此对视的目光中,我不无伤感地意识到,就那么一下子,我们都从少年过渡到了成年,而所谓的花季雨季,不知什么时候被我们给弄丢了!

有一年春节,还是我刚刚读大学那会,住在村四组的小学同学赵红芳,提着礼品盒来到我家里。那时候已出了正月初七,节日里庆贺与问祝福的氛围也算是结束了,所以我对他的到来倍感诧异。有那么一阵子,两个人就在堂屋里干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我们能够接上彼此话茬的,还是那些快要被风干了的小学往事。譬如,因为看武侠剧看上了瘾,我俩当年如何和其他伙伴组合在一起,号称“四大名捕”;又比如,某年冬季我们课间在学校后面结了冰的河面上玩耍,差点掉进冰窟窿里…… 温馨的往事并不能遮掩我们而今会面时的某些尴尬,第二天,我是在母亲的几番催促下,去他家拜访回礼——那时的我,对于所谓人情世故,总觉得有些虚假,对于所谓礼尚往来,也觉得不必讲究。次年的寒假,我们没有来往。又次年,还是彼此无交集。等到第三个年头的腊月里,母亲突然提及他,对我讲起了他的不幸遭遇:

“他被村五组一户姓李的人家看上了,要招他做上门女婿。他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弟,家里日子不好过。再说了,两家挨得蛮近,只是不在一个队上。这样的安排,也算是两全其美的事了。可惜啊……今年春上种稻谷的时候,他那个丈人家里要卖生猪,他过去帮忙,两只手抓着猪的后胯子,哪个晓得是没抓紧还是怎么回事,那猪后胯子一蹬,刚好蹬在下身上了,他当时就痛得昏过去了……那可是三四百斤的猪,你哪里晓得有好大的力气 …… 后来送到医院检查抢救,人倒是没什么事,但是人是‘不行’了啊…… 李家姑娘原先和他是订了婚的,这下拐(方言,”糟糕了“)了,自然是不能再做数了……后来?后来听人说是和他爹一道出门治病去了,一直都没回来……”

后来呢?后来的后来,他依然是杳无音讯。母亲能告诉我的只有,后来他们全家都搬走了。至于其他的,谁都不知悉。

我上初一那会,甫一进乡镇中学,就给分在重点班上。这个班上和我来自一个村子里的,就只有小学范老师的女儿范海霞,和另一个男生王小平。王小平曾是我小学时期学习上的唯一竞争对手。在每学期两次的考试比拼中,大部分时候是我拔得头筹。所以从三年级开始,到小学五年级毕业,我一直担任班长。而他,自然是副班长的不二人选。我俩本身并无矛盾,但是他所属的七组在村西头,于是我每次考试取胜,就被身边的小伙伴们骄傲地宣布为——“这回又是我们村东头的搞赢了”。由此导致我们关系不怎么好,私下里很少接触,见了面都小心翼翼地不大说话,牢牢维护着那狭隘又可笑的所谓“集体荣誉”。而等到读初中了,形势上却是我一下子落了下风。他进班没多久就被老师点将做了副班长,而我还是在月考之后才取代别人成了语文课代表。初一上学期我各方面表现明显不如他,到了下学期,我才在成绩上慢慢找回自信,跃入班级前十名行列,重新与他打成平手。然而我没有料想到的是初二我突然转学到了县城去读书。我在新鲜且陌生的环境里,除了要和新同学们比赛,也在心里暗暗和王小平较劲。我想,他肯定能考上县城高中。那时候再跟他继续较量,看看谁才是村子里最有出息的人。平时我们没有音讯往来,直等到中考过后,我一个人在家里瞎琢磨:“不知王小平这回考得怎么样……”结果是从旁经过的父亲听见了径直说道:“那个七组的王小平,他早就没读书了……”

我从左邻姜大海和姜大勇那里打听到一些情况。说是他上初三时谈恋爱了,但是他喜欢的女孩子还有一个男孩子在追求,两个血气方刚的小男子汉约定用打架来一决胜负,结果就闹出大问题了。

“两个人约好了下晚自习在后面围墙那里打架,谁输了谁退出。你说打架就打架嘛,带什么刀子!不过也不是什么刀子,就是削铅笔的那种小刀……”

“可别小瞧了,那刀子可快着呢!他这一下子把人手划伤了,后来被一些个不晓得情况的说成是蓄意用水果刀捅伤的!你看,早恋加打架加故意伤人,学校就给他弄一个劝其退学处分了……”

初三那年王小平不再读书了,不打算和我到县城上高中再度并肩作战了。我不是高兴着而是孤独落寞地去上高中。在这些我丝毫料想不到的事件中,我与同学少年们渐行渐远。同队上的小伙伴我至少寒暑假还能见面,而王小平这个人,和赵红芳一样,突然一下子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在城里的初中同学段皮皮,一度是我十分依赖的小伙伴。他的家在红城乡人民政府宿舍楼里,而我在经历了短暂的学校住读生活后,又被父亲安排和祖父生活在一起。那时候,祖父在给一家事业单位看门,于是我在祖父临时的宿舍里吃饭和睡觉。然而问题是,从住处到学校,我要花上近半个小时步行一趟。父亲坚决不肯为我买一辆自行车,他总担心我的安全问题。这个时候,段皮皮同学及时出现了。上学时,他从家里出来,骑上三四分钟,就来到了我那里,然后载着我去上学。放学时,他照样载着我回到住处。即便我初三时和他不在一个班上,放学的时间并不是很一致,他也依然如此,一直持续到我把初中读完。我那时常常想,他不就是活雷锋吗?

我还依稀记得中考完了后,他耷拉着脑袋走出考场,见到我脱口而出两个字:“没戏!”后来,我确实在县城几所高中都没打听到他的名字。自认为没戏的他倒是不忘记鼓励我:“你肯定考得上。以后要给我们红城乡人争口气!”这又让我想起,当他和我一个班时,只有我们是同一个乡里的,那些县城的孩子,或多或少有一些排斥我们。正是因为这个老乡的存在,我才觉得我并不愉快的初二初三经历,还有一些可回忆的价值。

后来上了高中,班上除了我所见惯了的县城里的孩子,还有大量来自各个乡镇的孩子。从外形到内心感受,我和他们都极为相似。只是,从年龄上看,他们已不算是我的同学少年。

像往常一样,腊月底我又赶回老家。隔壁的永山正在家门口逗弄他刚满周岁的小儿子,“来!喊他一声叔叔!”他这样说着。而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复他:“那不行!要喊爷爷!”一回到老家,我便知道辈分不能弄乱,规矩是要讲的。仿佛就在一瞬间,我觉得我的生活并没有和那些同学少年远离。

不过见了队上那些和我父亲相同年纪的老人,我还是会有一丝局促的感觉。曾经,他们和我同一辈分,甚至比我的辈分要低,我都一律用“哥哥”来称呼。而如今,我却觉得有些不合时宜。有那么一两次我客客气气地称他们为“您”,对方立马很诧异地看着我。我知道,一个不小心,我就会加重他们心中“我们不一样”的定义。而回到老家的我和他们,其实应该是“我们还是一样的”。

在老家,我依旧是那些同学少年唯一戴眼镜的那位,以及,唯一不抽烟的那位。他们不会像对待别人那样,一见面就先掏出一支烟来递给我。然而我恰恰要带上一包烟,用不娴熟的手法撕开口子,略有些费劲地抽出一支,挨个儿递过去。我带的烟,和他们习惯抽的,也是一个牌子。

我的这些同学少年,如今每年春节后外出打工的慢慢变少了,有的是觉得在外面挣钱已不大容易;有的是父母已经故去,没有人帮忙看孩子;还有的,早已接过父亲的衣钵,成为了地地道道的农民。有时候,我们很容易聊起小孩读书这个话题。我的同学少年并没有什么培养孩子读大学的清晰目标,他们常说:“走一步看一步吧!要是娃娃读书争气是那块料,肯定是要让他念下去的……”他们也会这样分析:“现在大学生毕业了找不到工作的也有不少啊……”对此我常常会“杞人忧天”:他们的小孩,到底会有多少实现他们未遂的高中梦呢?

腊月二十八,他们几个喊上我一起去看姜军民家“起鱼”。半道上一辆正放着流行音乐的黑色桑塔纳从我们身旁疾驰而过。滚滚车轮辗起的水花与泥渍朝我们袭来。都已经三十好几的我们,一个个立马变得身轻似燕腾跃而起。永山抱着小孩,终究是慢了一步,裤管上沾染了不少泥浆。

“你个砍脑壳的,急着去投胎!”

听着他的斥骂,我也想来上一句,但是大宝突然说道:“你们说开车的会不会是王小平?我前几天在县城老一中门口那条街上一家服装店子门口碰见过他,正从小轿车里卸货,他还是老板哩……”

很多被遗忘了的,像是隔了几个世纪的人和事,就在别人随口一句话中“复活”了。我真是要感慨命运的不可思议。就像王小平当年辍学后去学裁缝,如今在县城开起了店子。如果没有那些料想不到的曲折打击,他顺利地考上县城某一所高中,后来又会怎样?

“还在咵白!去晚了,鱼都被别人抢跑了!”迎面过来的一个人打断了我们不着边际的闲聊。于是我们赶紧撒腿跑去。鱼塘里的水已经差不多被抽干了,四个汉子穿着连体雨衣正在塘中央扯着一张渔网的四角慢慢收拢聚集。塘里深深的淤泥使得他们挪动一步都要费半天工夫,但是渔网终究是在慢慢缩小,大大小小的鳊鱼鲢鱼青鱼草鱼鲫鱼在网里使劲扑腾着,倒是少量混在其中的财鱼和鲇鱼一动不动躺在里面。堤岸  上三三两两围观的人此起彼伏地叫喊着,不带恶意地笑骂着,争强好胜地打着赌。几个孩子在大人们的腋下腿边钻来钻去,有的脚下打滑摔了个趔趄,于是引来一阵阵的哄笑。我和我的同学少年,一样地笑得那么开怀那么真诚。

所有的经历都是成长。而如果没有了回忆,我们就将什么都不是。我所现在能接触得到的同学少年,都在以各自不同的选择各自不同的念头而一律认真地生活着。我相信,那些接触不到的同学少年,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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