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母亲:梦中的母亲

我翻了一下身子,把搭在抱枕上的腿换了一个姿势,揉了揉眼睛,随手摸到被子里的手机,在百度浏览器里输入“梦见去世母亲,穿着年轻时的蓝色有襟上衣,坐在炕头向窗外看……”点出来很多网页,我已习惯了。只要梦见母亲,不管梦里出现什么样情形,都会在周公解梦大全查询,我知道网络上周公解梦玩玩而已,可是,我还是想看看这种能寓意着什么?她老人家在那边过得不好?她是不是没钱买家常零用品了?她是不是没衣服穿了?季节交替,母亲没有换季的服装了吧!

她坐在炕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母亲经常这样盼着我回来,她是攒够了一次次失望后变得空落的心在默默地思念:这娃咋还不回来?是不是单位太忙了?是不是不敢给领导请假?你就说你妈病了,他还不准你假吗?有一天我突然从门口进来,母亲以为她眼花了,她以为自己在做梦,使劲地揉眼睛,眼眶竟然红了。我走到炕沿对母亲说:“揉啥哩?是我呢,你娃啊!”母亲眼睛里流出来泪,不相信这是真的,连声说:“啊?啊?彩芳回来了?你不忙了吗?单位能脱身?”

“不忙,我偷空走了,待一会儿就走。”母亲听说我只能坐一会儿,就连忙从炕上爬下来,倒拉着鞋,去炉窝里给我做饭,她知道我最喜欢吃她做的蕨片浇土豆炒南瓜。母亲从另外一孔不生火的窑洞里拿回储存的腌肉和各种各样的菜,她的双手是忙乱的,先和面、切菜、炒几个鸡蛋……做着做着,像是忘记啥了,就愣在哪里,使劲地回忆:一定又给我攒下来什么好吃头?我问:“妈,你想啥呢?”她说:“我这记性,前天从山头摘的杜梨,在柜里捂着呢,捂软了好吃。”她强调说:“可不敢忘,这种果子,多搁几天就坏了。”便把橱柜门打开,头伸进底柜里摸,摸到一把一把的杜梨果,放在一个小篮里让我先吃,自己又去忙着做饭。

母亲去世七年了,老院子大门外她经常坐的那一排石板还在,我常常觉得她就坐在那里等我,她一直没有离开我们,她坐在那里等我的时候,邻居们也会凑过来坐在她身边,他们坐成一字形,七嘴八舌地说我的小时候,母亲把我从小到大的一点一滴都讲过了无数遍,邻居婶们也不烦,她们无数遍地听。那年母亲突发脑溢血,我难以接受母亲的突然离去,婶们就陪着我,给我讲很多母亲的事,她们说:“你别哭坏了身体,你妈是怕你忙,顾不上伺候她,才这样突然离去了,她老人家一辈子贤淑,不惹人嫌,死也不拖累儿女。”

我一直自责自己关心母亲不够,我也更深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每次从梦中醒来,我都能清楚地回忆起梦中的情景,母亲微笑着向我走来,她一见到我的神情,就满眼里都是爱,她伸出来的双手从来都捧着满满的爱。

母亲等不到我回去就自己来城里看我,她每次来城里总是拿着大包小包,她只想把家里所有的蔬菜水果都给我搬下来,母亲说:“城里有啥好的?房子一点点小,又没个院子,还是咱村里好,窑洞里宽敞,炕大,院子也大,人活动起来舒畅。”母亲想见我,来到城里又嫌我的小家太小了,没法居住,刚结婚的时候,我和爱人住八平方米的房,房子里只有一个衣柜是母亲给我的陪嫁,一对皮沙发是哥哥送我的结婚礼物,一张床是爱人的木匠姨夫给我们做的。母亲一来,爱人就去他的办公室里将就着住,本来想多待几天的母亲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去。可是,那每一次短暂的聚会都给我留下了无法忘却的记忆。母亲很珍惜那小住的日子,她一来就把时间安排得满满的,除了给我做好一日三餐,还要把柜子里的衣物重新给我收拾一遍,把家里家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给我备好生孩子的被褥和衣服……我习惯了有母亲操着心的安逸和顺,我甚至不知道柴米油盐的琐碎和烦倦,母亲在的日子我不知道家里什么时候少面缺米,什么时候没油没菜了,家里盈实得我不知道生活窘迫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缺衣少食的苦。我的工资没有领下来,母亲就会让父亲给我送钱来,我从来没有拒绝过父亲把几十、一百的零用钱放在我手里,那时候我似乎没有感觉到那是一份爱呀!那是母亲和父亲对我永远的牵挂和怜爱。

结婚后的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和工作,整天忙里忙外,如果有一周忘记了回家,母亲总会打发父亲前来看我。会骑自行车的父亲早早就赶来了,我们还没有起床,他就在外面等,他怕影响我们正常生活,就把自行车扎在我居住的楼下,一个人在街上转,思慕着我们早餐结束了,匆匆一见,放下给我们拿来的很多吃头就走了。有时候父亲在家里起身迟了,就算着中午的时间,等我中午下班回来看我,他会把见到我的一切回去原封不动地告诉母亲,母亲会不厌其烦地一次次问父亲,问他啥时候到了我家?问他见我瘦了胖了?问他我家里有缺啥没有?问他我和爱人有没有叨叨生气?她有时也会惹烦了父亲,就呛她:“不放心你去看,别老使唤我了!”父亲一说,第二天母亲就真的来了,因为放心不下,母亲就亲自来看我;因为放心不下,她便对我们开始察言观色;因为放心不下,她便背地里给我爱人三番五次地叮咛,让他护着我、迁就我。母亲低三下四地对我爱人说:“你比她大,凡事你就让着她点,姑娘这么大了我没舍得动过一根手指头。”我都成家立业了可在母亲的眼里我还是个孩子。

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很短暂,她总有说不完的话,喜欢串门的父亲知道我回去了就坐在炕头和我聊家常,母亲打发父亲去劈柴火、去地里干活。她支开父亲的原因很简单,她只想多点时间和我说话,她说:“咱娘俩说说话,看你爸插话插的,挨不上我,给他找点活干去。”母亲总是觉得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不够用。

初中时我在城里读书,开始住校,一直到考上师范,毕业后分配在城里上班、结婚、生孩子,忙碌自己的小家,母亲隔三岔五地来看我,给我送菜送米,我感觉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没啥特别的。她突然生病,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骨肉分离竟是如此撕心裂肺,我无法想象没有母亲的日子是什么样子?

她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呢?

那个夏天的下午,我在我的发小家里吃饭,发小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也是从小一起长大,她们是结拜姊妹,阿姨说想见母亲了,我就打电话,准备带上阿姨去母亲家里,然后我们一起去广场里乘凉,母亲在电话兴奋地说:“好呢,我已吃过饭了,现在就拾掇好等你,你上来接我。”阿姨换衣服打扮自己,她要去见母亲也显得特别高兴,我们正张罗出门的时候,嫂嫂给我打来电话说:“你快来,母亲状况不好。”她声音有点颤,我蒙了,不知道自己怎么从发小家里出来,也不知道怎么开车来到哥哥家的,嫂嫂说母亲突然翻了一下眼睛,满身大汗,头发也湿了。我们叫来了急救医生,医生说母亲中暑了;又请来了做心电图的人,母亲的心电图不好……安排去医院,做系列检查,那个晚上医院里停电了,母亲没有做成CT,医生说母亲的症状应该是心肌梗死,配药输液,晚上三点多,母亲的液体输完了,我问她感觉咋样?她说:“好些了。”她想去卫生间,我扶起母亲去了一趟卫生间,又回到床上,五点钟听到母亲像咳喘,我赶紧起来俯下身子看母亲的脸,她嘴里咳出了像黑酱一样的东西,人已昏迷。我颤抖着手打电话,手指摁不准键,一遍又一遍,外面天阴得很重,大雨倾盆,我的哥哥有病,嫂嫂往医院赶,我一个人在病房楼、医技楼、台阶上、雨水里来回奔跑,医生和护士来了,我的爱人来了,嫂嫂来了,所有的人都来了,麻醉师给母亲下假牙,母亲被抬到手术床上……早上医院里有电了,母亲的CT显示脑干出血……

医院安排救护车让我们回家,我的母亲嘴里发出微弱的气息,她一定是坚持要回到自己的村里去,我双手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手是温和的,很绵软,她的脸颊上,一滴泪水慢慢地往下流,我用手给母亲擦拭着眼泪,一边轻声地叫:“妈,妈……咱们回家,妈,妈……”母亲没有回答。

七年过去了,一幕幕情景一直在我脑海里回放,我却不想提笔记录,我疼痛的心无法接受。梦里一次次和母亲相聚,我不敢写出来,只怕母亲有一天真的不再回来。梦里的母亲还是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她从不说话,她的眼睛里蓄满了语言,她总是看不够我的样子,她总是跟着我,我走到哪里她跟我到哪里。我累了把头枕在了母亲的怀里,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她的手触到我的眼睛,眼睛里的泪就沾到了她的手上;母亲依然不说话,她用手拭去了我的泪水,我看到她也流着泪。我又像母亲活着时一样,问她:“为啥你和父亲、哥哥都是双眼皮,而我不是?”母亲说:“我儿,你是丹凤眼呀!多少人想长一双丹凤眼却长不下。”母亲心里有很多秘密,她从不告诉我,我也从不说破,我们娘俩都谨小慎微地呵护着我们的母亲之情,很多话都心里明亮着嘴上却不说出口,母亲用嘴亲我的眼睛、鼻子、脚丫,我就想,母亲如此亲昵我这个养女,如果她有自己的女儿,该是怎样的呵护?

有一次,我梦见母亲带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是她的亲生女儿,母亲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她对她的女儿很冷淡,我心里很着急地跟着她,我希望她转过身子,像以前对我一样把她的女儿抱起来,可是母亲一直往前走,她都没有回头看她女儿一眼,我追上母亲拉住她的手,我把母亲的手放在小女孩手上,她看了我一眼把手抽回去,又转身离开了,像个影子。突然她的身体不见了,小女孩哭喊着追上去,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很长时间,我突然嚎哭起来,从梦中哭醒,爱人推着我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什么也不想说。

我梦见母亲一只脚上穿着鞋,一只是赤脚,我着急地问她:“妈妈,你的鞋呢?你怎么赤着脚?”母亲不说话,她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又问:“你休息不好吗?你不要再熬夜了,我们都已成人,你不要再整夜整夜地坐在灯下给我们缝缝补补了,我们都有穿的、吃的。”母亲像没听见似的,她看着我,像要把我刻进她的记忆。我说:“妈,你放心吧,我也是有儿女的母亲了。”她笑了,她在梦里第一次笑了,她笑着笑着就哭了。第二天,我在城外的十字路口祭奠母亲,我用心灵和母亲对话,我相信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什么都知道。生活里鸡毛蒜皮,她知晓我过得不顺;世间里万般庞杂,她知晓我在狭缝里挣扎得很累;红尘里陌路之遇,她知晓我没有学会左右逢源……这一切都是母亲给我的,她教会了我善良,却没有告诉我防人之心不可无;她教会了我赐舍,却没有教会我辨别真伪与丑恶;她教会了我忍辱负重,却没有帮助我区分人间正道沧桑。

母亲依然活着,生活的角落里她无处不在。读小学时我在本村里上学,每天吃过午饭要去山里拾猪草,晚上回来我趴在灯下补作业,母亲拿着针线坐在我对面,一边干活一边陪我,做到不会的地方,我抬起头来看母亲,我知道不识字的母亲一定也不会这些题,可是我习惯抬起头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母亲说:“题难了吧?别急,多想想。”想了很久我没有做出来,我不睡,母亲陪着我,她说:“先做容易的,不会的放在最后做。”剩下最后一道做不出来,母亲安慰我:“就剩下一道题了,明天早点起来做,早点去学校问问老师,上课前做完,也算没落下。”我不同意,我僵在那里一遍遍看题,有时候都看出了眼泪,母亲默默地给我洗毛巾,给我擦脸,母亲声音很低,只有我能听见,熟睡中的父亲和哥哥都听不到。她说:“要磨磨性子,不要这么犟。”我还做不出来,就抱着书本坐在那里,不知什么时候跟着母亲睡着了。第二天大早,我一起床就看到母亲端着热乎乎的饭站在我床前,我想再看一遍没有做出来题,母亲微笑着很有把握地说:“先吃吧!今天一定能做出来。”每一次不会的题,我第二天早上看一遍题目,竟然没有那么难了,在去学校之前我总能很快地做出来,然后满怀信心地向学校里走去。

羊肠小路像我的人生,不管路途多么曲折,最终都会柳暗花明。母亲的声音留在了我的生命里,母亲的笑留在了脑海里。

梦中的母亲身穿蓝花衣服,她绑着两根粗辫子,和父亲并排坐在一起,母亲怀里是年幼的哥哥,哥哥额头上扎着一个小辫子,红扑扑的脸上画着淡妆,蓝色毛衣上加了一件绿色的褂子,他依靠在母亲怀里,但是母亲的眼睛看着我,她好像不知道自己在照片中,她也不知道自己手里还抱个孩子,她微笑着从照片中出来,一直向我走来,我也向母亲走过去,我的文字无法写出我们相聚中的情景,更写不出母亲在我梦中的模样,我和母亲之间潜移默化的东西太多了,那是我们俩心的交融,我们的很多语音,那些方言才能表达的爱,我找不到合适的文字。母亲在我梦中,有时候是一条路,有时候是一朵花,有时候是一座城市……她活在了我的世界里,也终将伴着我的生命。

中元节的前日,母亲在梦中对我说:“咱们山里的规矩,女儿家不祭祀,你别来看我了。”

我说:“不,一年只有这一天我才可以去看看你。”

母亲说:“你忙吧,别跑了,我在村口等。”她完全是活着时的样子。我从梦中哭醒,母亲站在村西边大路上的样子和她活着时一模一样,我驱车前往墓地,一幕幕梦境回放着母亲和我的过去,她一直未老,我依然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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